【活動側記】人權非星期三 x 共生 @ 升起記憶的狼煙——1950年代白色恐怖原住民政治案件系列講座

【活動側記】人權非星期三 x 共生 @ 升起記憶的狼煙——1950年代白色恐怖原住民政治案件系列講座

4/28人權非星期三活動,人權公約施行監督聯盟與台灣共生青年協會,邀請世紀國際文創股份有限公司總監鄭伊琇、Losing Watan醫生 (漢名林瑞昌) 之孫Watan Kainu (漢名林東皞),分享Losing Watan政治案件的背景、過程與後續影響。講座先以鄭伊琇老師簡介Losing Watan從日治時期到戰後的人生經歷做開場,再由Watan Kainu以泰雅族、受難家屬的身份,分享原住民族特殊的受難處境,及切身的家族受難經驗。

 

「渡井三郎」、「日野三郎」:在文明道路扶搖直上的大豹社頭目之子

 

鄭伊琇老師首先回顧,自己開始關注Losing Watan政治案件的機緣。約莫8-9年前,拍攝北橫公路相關紀錄片的鄭老師,在中原大學陳其澎教授的引介下,知悉路上的「樂信‧瓦旦紀念公園」並看了相關的老照片。但是,當時鄭老師只因著對老物的喜愛,看了照片卻未深入了解當地的歷史。現在,鄭老師意外接到Losing Watan紀念專書的標案,才發覺過去老照片中的主角,竟和家人同樣是白色恐怖受難者;至此,她才開始追索這起70年前,並帶領我們概覽這起曾令部落、山林風聲鶴唳的政治案件。

 

在正式介紹Losing Watan醫生的生平之前,鄭老師先向聽眾展示了他的四個名字:「Losing Watan」、「渡井三郎」、「日井三郎」、「林瑞昌」。三度更名,象徵著臺灣近現代歷史,以及Losing Watan自身生命歷程的曲折多揣。

 

Losing Watan生於1899年的三峽大豹社頭目之家,他甫一出生,就面臨大豹社的存亡時刻。鄭伊琇老師解釋自清國統治後期以來,無論漢人或後進的日本總督府,都覬覦北部山林豐厚的樟樹、樟腦資源,他們無視當地人自行設立的番界、隘勇等規則,逕自侵擾、劫掠泰雅族群居的山林和土地。對此,Losing Watan的父親Wadan Shetu耐不住日漸跋扈的總督府,在1900年率族人展開為期6年多的激烈反抗。

 

面對近代的槍砲彈藥,以及日本軍隊圍堵山區的封鎖策略,Wadan Shetu也不得不設定停損點。軍隊憑藉火力優勢,步步進逼山林,還在進軍同時,將隘勇線向前推移、設置電網,使大豹社人難以維持戰線。到了1907年,Wadan Shetu不得不放棄抵抗,聽從日本統治,還於數年後舉族遷往現今桃園市復興區一帶。此外鄭伊琇老師也補充道,除了現今三峽山區大豹溪一帶,留有隘勇線監督所石碑、紀念日本人戰死的忠魂碑等遺址外,還流傳著不少冤魂遊蕩該處的傳說,足見當時大豹社人反抗之激烈。

 

Wadan Shetu甚至為避免滅族,將年幼的Losing Watan作為「人質」交給日本當局,逐步成為日本政府所希望的原住民的模樣。作為人質的Losing Watan,從10歲開始受日本培植和近代化的洗禮。他改名為「渡井三郎」 (註1),就讀日本人居多的小學校,在日後前往臺北的總督府醫學校 (今臺大醫學院) 習醫,於畢業後返回部落服務;鄭伊琇還補充,他曾藉由頭目家族的身份,調解過高岡、四季與南方澳地區各泰雅族的獵區糾紛,並收繳族人的槍枝,充分顯現Losing Watan的政治手腕與聲望。

 

鄭伊琇老師接著說道,總督府眼中肯認Losing Watan的表現,在他壯年時期給予進一步的獎賞。Losing Watan 30歲時,總督府安排他入贅至日本愛媛縣的日野家族,也成了他更名為「日野三郎」的原因。而到了1940年代的戰爭時期,Losing Watan不僅與鄒族的Uyongu Yatauyungana (漢名高一生) 作為唯二的原住民,出席1940年於東京舉辦的「紀元二千六百年紀念式典」,還在1945年被聘為總督府評議員。

 

鄭伊琇老師在秀出一張張Losing Watan的老照片之外,也讓我們注意到一個總伴隨在他身旁的人影。這名男子是他的同族人Hayung Wusung,自幼與Losing Watan同樣一路就讀小學校、總督府醫學校,甚至Losing Watan結婚時,Hayung Wusung也伴隨左右。鄭伊琇老師甚至笑說Hayung Wusung是Losing Watan的「陪讀」。

 

總覽日治時期Losing Watan的經歷,鄭伊琇老師則認為日治後期,亦即Losing Watan的壯年時期,是他最得意的時候。受到當局的重點培植,得到良好的社經地位,因此有能力與當局就泰雅族人的處境做協商,而不像是接下來他所面對的戰後慘劇……。

「林瑞昌」:為族人爭取權益,卻慘遭當局槍決、受部落千夫所指

 

戰後,Losing Watan順應時局再度更名,改為較為人所知的漢名「林瑞昌」,同時,這也成了自己死刑判決書上的名字。

 

其實在戰後初期,鄭伊琇老師指出,Losing Watan和國民黨政府稱得上關係良好。1947年撼動全島的二二八事件發生當下,Losing Watan即勸阻泰雅族人,不要涉入平地,或像是阿里山鄒族Yapasuyongʉ Yulunana (漢名湯守仁) 進行反抗事件;這種勸阻族人的舉措,在當時得到國民黨政府的稱許。此外,1949年擔任臺灣省參議員的Losing Watan,還曾於翌年接待前來探訪角板山的蔣介石等一眾高官。

 

不過,鄭老師接著說明,太過積極在政治場域活動,又過於期待新政權能夠給予族人合理處境的Losing Watan,也為自己埋下日後的殺身之禍。Losing Watan被判處死刑的遠因,鄭伊琇老師認為起因於二二八事件、清鄉結束後,他與弟弟撰寫的〈臺北縣海山區山峽鎮大豹社原社復歸陳情書〉 (註2)。陳情書中,Losing Watan希望國民黨政府,能夠歸還總督府過去奪去的祖墳之地,並開放山地由原住民族自治管理;鄭伊琇老師更擷取陳情書中措辭最強烈的語句「否則光復於祖國之喜於何在」給聽眾,強調Losing Watan的直言不諱。在那之後,Losing Watan也不斷在體制內就原民自治議題發聲,甚至撰文批判山地行政,進一步被當局視為異議份子。

 

此後,Losing Watan積極參與、協助原住民族的行動理念,將自己的生命導向死亡。國民黨政府在1950年,由於Uyongu Yatauyungana、Yapasuyongʉ Yulunana等鄒族族人,被懷疑與臺灣省工作委員會的山地工作委員會有關,此時熱心的Losing Watan出面作保勸說,才使事件平息下來。同年,他還再次為鄒族人作保,支持他們貸款在阿里山當地經營「新美農場」維生。豈料,日後新美農場經營不善,成為國民黨當局羅織罪名的藉口。國民黨政府於1952年以「叛亂」、「貪汙」罪名逮捕鄒族族人,而與他們密切接觸甚至作保的Losing Watan,甚至是Losing Watan的姪子也連帶被捕,在1954年成為槍下亡魂。

 

但是,鄭伊琇老師談到,最可怕的還不是國民黨政府的羅織罪名與肆意槍決,而是槍決後對部落的分化,以及分化對Losing Watan一家造成不可逆的傷害。國民黨政府在槍決後,向角板山的部落貼出〈為林匪瑞昌高匪澤照執行死刑告角板山同胞書〉,鄭老師評論該告示盡是不堪入目的情緒性用詞,諸如「甘心賣國」、「喪心病狂」、「罪有應得」等。除此之外,告示大發慈悲地寫道「一部分的財產雖被沒收了,但並不會影響他們家屬的生活」,但實際上,Losing Watan的家人受到部落的鄙視與不解,近乎成了過街老鼠;他們甚至不敢安葬死去的Losing Watan,竟把他的骨灰深鎖在衣櫃中,放了數年才得以安葬。面對不友善的部落,家人們後來只好搬離部落,開始流離且難以為繼的生活,和國民黨政府所言截然不同。

 

鄭伊琇老師更接著講述Losing Watan一家,如「獄外之囚」的艱苦處境。Losing Watan被捕前,其妻日野ザカノ就因為希望舉家返回日本,但遭忙於政務、鮮少返家的Losing Watan一口回絕,思鄉加上缺乏陪伴,使得她因此患上嚴重的憂鬱症。恰巧在Losing Watan被捕後一個月,日野氏在長子、長媳的照護下離世。而據鄭老師所說,當長媳林寶金女士談起公婆時,對鬱鬱而終的婆婆,總是接二連三地喊道「對不起、對不起……」,表示自己沒能照顧好她的歉意;對公公,則是不忍地叫他「傻瓜、傻瓜……」,斥責他怎麼無私到讓家裡變成這副德行。

 

「『不會影響他們家屬的生活』,這公告真的太可笑了。」講解到最後,鄭伊琇老師感概Losing Watan一家多舛的經歷,同時,也提及自己身為受難者家屬,相當能體會白色恐怖下疏離、相互猜忌的人我關係。

 

泰雅族文化、受文明烙印的傷痕

 

「林東皞,是我的漢名。我的原住民族名,是Watan Kainu」,老師並未直接切入祖父Losing Watan,而是為聽眾解說自族的文化與傳承。Watan Kainu說明,之所以他和祖父的族名如此相似,是由於泰雅族獨有的聯名制;族人們會將父祖輩前面的名字,作為自己後面的名字。因此,泰雅族能夠藉由更名,向後代以吟唱的方式,傳述每一代獨特的故事;相反的,後代便能藉由這些口述資訊,追溯家族乃至族群的過去。這個口述傳統,在泰雅族稱之為「Lmuhuw」。

 

Watan Kainu老師開始講述他們家族 (註3),遠從南投萬大水庫一帶開始發跡的歷程。由於泰雅族傳統維生方式,是以春夏游耕、秋冬狩獵為主,山上資源總有耗竭的一天;因此,泰雅族據此衍伸出長子以外的成員,必須向外發展的傳統。而Watan Kainu老師的祖先們,便是一路自南投、臺中、新竹、桃園,一路遷徙到三峽。但遷徙的過程,也並非順暢無礙。譬如當祖先們抵達三峽時,當地其實就有聚居的泰雅族人;退無可退的祖先們,本想和先來的住民們協商共存共榮,卻被硬生生拒絕。無奈之下,便只能以「出草」來決定。

 

談到出草,Watan Kainu老師特別為聽眾釐清大眾對它的誤解。其實,出草並不是野蠻的殺戮行動,而是族人們在遇到糾紛時,將寄居著靈魂的頭獻給祖靈,藉此得到祖靈許可的協商方式。族人們都是慎重以待。類似的,當族人們將獵物帶回來後,也會將獵物的頭掛在牆上,也是出於對其靈魂的敬重。老師的解說,不僅讓大家破除對出草的迷思,更增加對異文化的理解與尊重。

 

老師承接前面的話題,以異文化接觸的角度,談回祖父的一生。雖然前面鄭伊琇老師介紹Losing Watan的生平時,讓聽眾看見Losing Watan受教育、具有良好社經地位的發展,但Watan Kainu老師提醒我們,自統治臺灣開始,日本政府就不把被稱為「蕃人」的原住民當作人看。比如說,原本Wadan Shetu將兒子交出去,是基於泰雅族的「Sbalay」和解觀念行事,沒想到大豹社的族人們不僅在數年後被遷往他處,日本當局還讓三井集團佔據山林,又禁止紋面傳統、強迫人們種水稻……種種行為都是赤裸裸的歧視。祖父那看似光鮮亮麗的樣子,實際上就是日本希望他做為樣板,告訴族人們被日本統治的好處是如何,進而順從日本。

 

1945年二戰結束後,雖然日本不再統治臺灣,但又來了國民黨政府,Losing Watan又改了一次名,且斷送性命在這個政權手上。Watan Kainu老師提到,每一次原住民們被改名,都象徵不同殖民政權來到土地上的時候,他們用蕃人、山地同胞,或是乾脆把我們改成日本名、漢名,都是文明在原住民身上刻下的傷痕。雖然老師坦言這是個沉重的話題,但卻是至關重要的事。

 

大伯、大伯母的家族回憶

 

解說完泰雅族、原住民文化的基本認識後,Watan Kainu老師補充自己的大伯母林寶金,如何認識伯父一家的回憶。原來,在日治時期,Watan Kainu的大伯、二伯都住在祖父位於臺北的住處,就讀臺北第一中學校 (今建國中學)。當時主要由大伯負責前往鄰近的臺大醫院,照顧身心狀況欠佳的祖母。正巧,在臺大醫院擔任實習護士的林寶金,由於與大伯父一家同鄉,被分配到祖母那一床。此時,她對伴隨孝敬母親的大伯父,就留下不錯的第一印象。

 

同鄉的體貼護士負責照顧祖母的消息,傳到了Losing Watan耳裡。Losing Watan見她能夠吃苦耐勞,也不希望一天到晚麻煩兒子照顧祖母,沒認識多久就前去伯母家提親。儘管Losing Watan一家看似光鮮亮麗,但是林寶金在角板山擔任警察的姊夫卻勸她嫁過去會過得相當辛苦,別輕易答應!豈料她最後還是點頭答應,成為Losing Watan的媳婦。

 

果真如姊夫和鄭伊琇老師所言,林寶金的婚後生活相當艱苦。在全臺各地奔走的Losing Watan一年之中,只有過年期間回來兩、三天;倘若蔣介石有幸要來角板山視察,Losing Watan才會特別再多待上幾天,其餘時間都是林寶金夫婦倆打理家中一切。

 

提問時間

 

Watan Kainu分享完後,主持人隨即詢問老師是什麼時候意識到自己的受難者家屬身份?而這樣的身份又對自己造成什麼影響?

 

Watan Kainu老師講到自己平時不太談白色恐怖的話題,小時候只知道祖父被槍決、是政治犯,但印象十分模糊。真正切身的感受,是從父親口中得知自己之所以住在烏來,就是受祖父政治案件影響。據老師的父親回憶,在Losing Watan遭槍決後,原本都以榜首之姿畢業於高雄醫學院山地專班的父親與二伯,本想回到老家復興鄉服務;豈料報到時,承辦人員以「因為你是林瑞昌的小孩」為由拒絕申請。雖然得到阿美族省議員章博隆相助,老師的爸爸能夠在烏來落腳行醫,但「林瑞昌的兒子」的身份早已烙印在身上,日後升職、轉職都受到警察機關的監視與刁難。回顧這一切,Watan Kainu老師認為,白色恐怖雖然對自己沒有造成很深刻的感受,但聽爸爸事後追憶也明白,並不是像祖父被槍決後的那一張告示講的「禍不及妻女」那般輕鬆寫意。

 

最後,一名聽眾同時對兩位老師提出問題。對鄭伊琇老師,他請教那位伴隨戰後取漢名為「高啟順」,伴隨Losing Watan左右的「陪讀」去了哪裡?怎麼在戰後就好像人間蒸發,而沒有繼續伴著Losing Watan參與自治行動?

 

可惜的是,鄭老師不太清楚他的下落,只曉得高啟順和Losing Watan是兩個個性截然不同的朋友,在戰後似乎默默在角板山行醫,未涉及公共事務。因此,老師也無法判斷高啟順在Losing Watan被槍決後,有無受到牽連、監控。 (註4)

 

最後,聽眾請教作為大豹社人後裔的Watan Kainu老師,在爭取大豹社傳統領域的議題上,有無進行哪方面的努力?

 

Watan Kainu老師提到,雖然自己也是五年前才知道三峽大豹社的存在,也知道大豹社過去被殖民政權掩蓋的歷史,但還是有成立「桃園縣大豹群族裔協會」,串聯起近200個散落各地的大豹社人後裔,共同面對土地問題。雖然老師坦言,大豹社距離真正的「還我土地」還很遙遠,但現階段要踏實地把後人找回來,並在尋找的過程中傳述這片故鄉的歷史、祖先的付出,一點一點朝目標推進。Watan Kainu老師也提到,自己現在正就讀政大民族所的原民專班,正是秉持著把土地、歷史流轉脈絡寫清楚的動機,希望把握任何一絲機會,努力把大豹社遺失的歷史寫回來。

 

 

註1:鄭伊琇老師指出,據說改名為渡井,是因渡井的日語發音わたい (watai) 與watan相似而得名。

註2:原標題「山峽」應為「三峽」的筆誤

註3:Watan Kainu老師家的完整家譜,可見老師個人專頁發布的圖片,https://reurl.cc/b2GY5l

註4:高啟順之族名實為「Hayung Wusung」,戰後成為桃園縣復興鄉第一位醫師兼衛生所主任、鄉長及省政府參議,晚年皈依基督教,留有一本傳記傳世,https://reurl.cc/0p6QMY。